曾經認真地詢問松井玲奈,到底為什麼這樣熱愛迪士尼(包括皮克斯)的動畫,女生垂下眼用木匙輕輕攪動面前的咖啡,左手食指輕點桌子發出徐疾有致的「篤篤」聲,然後將目光投放到她身上,勾起一個微笑,眼睛彎成新月的形狀。
「下週三要不要一起去美術館?」上週末晚飯過後,玲奈坐在飯桌前用手機時突然問正在廚房洗盤子的她。
「美術館?」她反問。
「東京都現代美術館。」走到她的身旁,玲奈遞過手機,語氣透露出難以隱藏的興奮,說:「有皮克斯的展覽,胡迪和巴斯光年。要去嗎?」
瞧見對方興高采烈如小孩的神色,松井珠理奈發現自己根本沒法推拒是次約會邀請,所以便爽快且愉快地答應。
她雖然非常喜歡迪士尼的《冰雪奇緣》,但對動畫的熱愛就是僅此而已,她並不熟知其他的迪士尼或皮克斯動畫,連哪些屬於迪士尼哪些是皮克斯都不太清楚,甚至還會誤以為小黃人是迪士尼的卡通人物,到迪士尼樂園時就曾因為這件事被女生笑著再教育過。
因此為了美術館的約會她特地去看了幾部出名的動畫,在課堂上裝作寫筆記其實在用手機偷偷看《玩具總動員3》,看到最後淚流滿面嚇得隔壁的柴田阿彌和木崎Yuria立即擔憂地問她怎麼了;寫作業寫得累了就打開《飛屋環遊記》看上一個多小時;課堂與課堂之間特地跑到圖書館戴上耳機看《怪獸大學》,笑聲太響亮被圖書館的阿姨訓話;晚上在家裡看《頭腦特工隊》,一直看到冰棒為了幫助樂樂逃離記憶垃圾場而犧牲的一幕時禁不住哭了起來,玲奈瞧見她這副模樣後默然不語,放下手上的工作安靜地坐在她身旁陪她看完剩餘部份。
喜歡或試著喜歡,喜歡的人的愛好,過程中如果自己能夠確切地進入對方的世界,即使純粹是在外圍窺見對方更多未知的部份,必定是一段關係中最困難卻異常值得的事情。
五月的風帶有濕潤的草青氣息,迎面而來,空氣中的水份好像都滲進皮膚的感覺。緩步繞過大片翠綠的草地,松井珠理奈跟松井玲奈走得並不匆忙,一個兩人手上的工作都完成了的平日,而且伴有黃金周悠閒的假日氣氛,又有什麼理由需要急匆匆的呢?
走過覆蓋在樹蔭下的行人步道,球鞋踏在水泥地上敲出令人愉快的足音,眼角餘光瞟見身旁的女生的球鞋,嘴角便不自覺上揚。
或許是因為玲奈今天的心情非常好的原故,所以才會答應穿上情侶鞋的。她想。經過多年努力松井珠理奈終於如願以償(且困難重重地)說服了松井玲奈穿上同款的球鞋一起逛街。
她認為一切是這樣難以解釋,不過是一同戴上造型未算特別的飾物、穿上明明上千萬個陌生人同時穿著的同款球鞋、背起同款不同色的背包,諸如此類的小事都能讓她笑逐顏開認為今天是一個異常幸運,同時極為幸福的平凡日子。
結論是,她其實很容易滿足的,尤其是有關松井玲奈的事。
跨步到女生面前倒著走,不為什麼,或是純粹覺得好玩,也許是僅僅渴望看得見對方。玲奈泛起明淨的笑,以訓示小孩的語氣叫她小心一點要走好不要撞到途人,她也適當演活小屁孩的角色唯唯諾諾答應卻依舊故我。
在散碎的陽光下她隱隱約約發現對方的眼鏡玻璃上閃現自己的身影,忽明忽滅的,由於過於專注望向女生的眼,她完全沒有留意背後站著一個小孩,幸好走得不快碰撞的力量不致令小孩跌倒受傷,身為前運動員的反應及平衡感亦使她避免踉蹌摔倒。
對小孩及其父母誠懇道歉,然後回頭便瞧見玲奈的臉彷彿蒙上一層陰影,即使不斷道歉亦被無視,對方急步前行仿若要甩掉她,故此只好沉默不語緊隨在對方身後。
因為黃金週假期的關係,美術館內人潮熙熙攘攘,四周都是帶著小孩來參觀的父母、跟玲奈一般的皮克斯迷(不少還穿上了胡迪、巴斯光年、小丑魚尼莫、大眼睛怪獸麥克的T恤)、或形形色色的觀眾。
購票的人數眾多隊伍繞了幾個圈子,女生遺下她佇立在角落獨個兒去排隊,當她以為今天的約會要完蛋了時,女生把門票塞在她手中,嘆了口氣說快點入場吧,整件小插曲才算以和解作結束。
順著人潮前進,從一個展區走到另一個展區,彷彿集體回歸故鄉產卵的鮭魚,她們跟鮭魚不同的就是步伐極為緩慢,或許應該形容為《海底總動員》裡的水母那樣才對,悠悠然然的浮游於偌大而寧靜的美術館內。她觀賞小丑魚尼莫與擬刺尾鯛多莉的草圖時不禁在想。
中央冷氣的出風口正好在她們頭上,一邊被冷颼颼的風吹著一邊聽見從身旁經過的小孩子的話語及歡笑聲,例如告訴父母「嘩!媽媽,是薩利和麥克」、
「爸爸快看,頭腦特工隊的樂樂啊!」、「好厲害!」之類。
她沒有忽略女生抱著的雙臂上因冰冷而悄悄泛起的雞皮疙瘩,安靜的從背包中取出薄毛衣,拍一拍女生的臂,示意對方穿上。
玲奈伸手接過毛衣,道了謝,一如往昔的習慣。瞧見對方穿上毛衣後,她自己亦由背包拿出風衣穿上。
女生忽地走到她背後,當她疑惑地想要轉過身子時女生喝令她別亂動,後來便感覺到對方正在為自己整理衣領,女生的說話夾雜在風衣的料子摩擦發出的一、兩聲窸窸窣窣之中,說差不多成年了還是那樣不會照顧自己看風衣的帽子反了像個小孩,接著她禁不住輕輕笑了出聲。
「笑什麼?」女生問。
「玲奈嘮嘮叨叨好像媽媽。」她笑說。
「哦,媽媽不喜歡不懂整理衣服的孩子,拜拜。」熟悉的冷靜的嗓音響起。
「欸?」一邊說一邊轉過身,眼前卻只有女生逐漸遠離的背影。
啊,不好了。她心裡慘叫。
「玲奈,看這個。畫裡的小房子和我之前做過的模型蠻像的。」她指向牆上的小型畫作,意圖引起話題,緩和十多分鐘沒有交談而造成的冷漠,然而她並不確定女生是否下了氣。
「或許因為你參考過外國的房屋構造吧。」女生淡然的說。
「嗯,也對。」嘴角上揚的角度比平常要大,心裡吁了一口氣,她或許應該感謝皮克斯,女生今天原諒她的速度快了將近三倍。
「挺漂亮的。」女生擱下一句便逕自前行。
她愣住了幾秒,靦腆的笑一笑,縱使女生的讚美並不一定指向她,但總感覺傲嬌的女生在以迂迴曲折的方式稱讚自己。
誰稱讚你的畫了啊你一定是自我意識過剩了,女生大概會這樣解說。
想念及此不禁咧嘴而笑,然後跟上女生的步伐。
走著走著腦海裡逐漸浮現一種熟悉的感覺,每次與女生進入迪士尼樂園或Rinia鐵道館都帶來如此的感受。繽紛的色彩、小孩的歡笑聲、愉快的笑臉、無言的驚嘆圍砌成一個獨立而天地,這裡溢滿了難以數算的童真,類近童話般美好的夢中世界。
轉過頭看見女生正凝神注視各幅畫像,時不時傾身向前瞇起眼或皺起眉頭察看,好像在檢查甚麼似地仔細察看。她忍不住稍微移近女生身旁,伸過頭跟女生一起凝視同一幅素描,白色畫紙上用鉛筆描畫的樂樂與憂憂與記憶球,單純是角色的動態,沒什麼多餘的背景,應該並不是特別的作品。
肩與肩的觸碰變得緊密,隔著春裝薄薄的布料,靠著的身體互相傳達彼此的體溫,即使是在空調過大的美術館也不會覺得寒冷。然而身旁的女生卻往她的相反方向移開,仍舊盯著掛在牆上的畫作壓低聲音問她怎麼了。
「這幅畫有什麼特別嗎?你看了這麼久。」她注視女生的側顏,同樣小聲詢問。
「這個嘛。」女生右手輕托眼鏡,忽地噗嗤一笑,甚至連眼裡都溢滿笑意,似乎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然而卻沒有看她亦沒有回以任何話語,女生只是把視線從畫上移開,邁步至另一幅作品前。
「方才那幅畫的角色跟你很相似。」繼續觀賞的途中,女生突地深呼吸一下,語音些微顫抖,她知道這是女生強忍大笑衝動時的情況。不過這句卻讓她摸不著頭腦。
「抱歉現在才回答你剛剛的問題。」大概是看見她困惑的樣子,女生不知怎地笑得更深,導致聽上去完全沒有歉意。「樂樂與憂憂的草稿,記得嗎?」
「記得是記得……欸?哪裡像啊?」反問,然後蹶嘴望向女生,無論是跟哪一隻角色相似感覺都很荒謬,她變成搞笑卡通人物了?
「憂憂啊,你以前剪過差不多的髮型。」止不住的笑意在女生的臉上漾開,似乎還在回溯剛剛的畫作,也等待她憶起憂憂的形象。
面對面看著那樣樂不可支的玲奈的神色,她頓時覺得自己好像患上失語症一般腦中一片空白,平素頗為擅長的語言溝通變得困難。無論過了多少年,接觸過女生的各種神態,但每次看見女生興奮莫名的表情,與臉上浮泛的笑靨,她就會彷彿一瞬間陷入某種旋渦中心什麼都想不到,說話會變成過份費時的行動,只想注視眼前的女生,希望在腦海中保存當下的一刻,幸福的旋渦。
「不過你的性格像樂樂,大部份時候。」女生說。
「是嗎?但我或許沒有這樣樂觀。」拾回語言,喃喃,「不過我知道玲奈的性格像誰。」
「誰呢?」
「玲奈的性格像玲奈。啊不,『玲奈就是玲奈的性格』才對。」
「哦。」女生 擺出事務性的笑容敷衍回應,頭也不回丟下她走向別的展區。
玲奈的性格就是玲奈獨有的性格,玲奈的雙眸就是玲奈獨有的雙眸,松井玲奈就是松井玲奈,無用跟世界的其他事物相像,世間也難以找到什麼與之相似。
但大概是她的言語太過笨拙不能好好將此訊息傳遞,其實她想表達的是,松井玲奈是一個獨一無二的人而已,對於世間,對於她。
「玲奈為什麼這樣喜歡迪士尼的動畫呢?」突然想起來,故而重覆詢問曾經提出的問題,她不知道看過了些許展品以後,自己有否多瞭解一點,女生的想法。
「因為故事很有意思,角色亦非常有趣。」盯住眼前的展覽品,沒有慎重思考就吐出以上的理由,接著是一陣沉默。
「就這些?」隔了半晌,她偷偷地瞟向女生,問。
「要說的話還有很多。」從畫作收回視線,女生轉過頭看著她,柔聲訴說:「但更多時候其實我也不清楚,喜歡的理由。」
假若某一天,她成功拆解松井玲奈說的仿如密碼的說話,明白那些話語背後的意義,當然是一件令人欣喜若狂的事,不過現在她更深刻地理解,某些情感未必可以確切地顯示。喜歡上皮克斯,和喜歡一個人一樣,極為可能有不同的原因,但更可能沒什麼理由,或許是連思考亦未及的一瞬,眼睛來不及眨動的剎那,一切已經發生了。
「喜歡你。」靠近,然後在松井玲奈的耳際以氣音吐出。
「怎麼突然說這些?」女生問,退後一步,免得兩人太接近。
「嘛,也沒什麼要緊的理由。」她淺笑,回答。
或許就這樣一直喜歡,喜歡直到有天明白,明白一切都不是明明白白,清醒有時,糊塗有時,一起走過一輩子,也不錯。她想。
迷路彩篇
「彩,想不到你曾在皮克斯的動畫裡當過主角。」渡邊美優紀指住牆上《飛屋環遊記》的作品,不時回頭看向她不住打量,像在比對什麼。
「吓?那個才不像我吧!」立刻反駁。
「伯伯當然不像你啦。」接著渡邊的食指移至角色四四方方異常突出的下巴處,續道:「不過這個超像,啊不,根本就是你。」說畢還淺淺一笑,彷彿在挑釁。
「我是人類,人類啊,怎可能是個下巴!」抓狂中仍舊要壓低音量,山本覺得自己快瘋掉。
渡邊卻沒打算再理會她,逕自低下頭跟身旁一個看上去三、四歲的小女孩說話。
「你覺得鞋拔姐姐比較像畫裡的伯伯還是伯伯的下巴呢?」渡邊以溫柔的語調說出,笑得眉眼彎彎。山本認為對方這時候異常可愛──如果不是說出那種問題的話。
喂!誰是鞋拔姐姐不要誤導小孩啊還有這選項是怎麼回事!山本心裡想要嚴正反駁但為免嚇壞小孩唯有默默吞下渡邊的各種攻擊。
小女孩目不轉睛盯住她,皺起眉頭嘴角下划似乎在面對世紀大難題。
不要真的認真地思索啊,這種問題。山本無力地想。
就這樣過了半晌,渡邊跟小女孩依舊維持原樣,倒是她被看得稍微不好意思,於是摸摸鼻子轉過頭將視線胡亂投放到別處。
最後渡邊蹲下來在小女孩的耳際斷斷續續說了些話,小女孩回應了一聲,嘴巴微張復又合上,點點頭後就高興地跑回父母那裡。目送小女孩的背影遠去,渡邊的臉上似乎閃過某種失落的神色,然而場館的燈光太亮,那一絲的情感又如風一樣來去匆匆難以捉緊。有一剎那山本渴望啟口詢問什麼,可惜不清楚到底應該說些什麼,唯有作罷。
「不問我剛剛跟小妹妹說了什麼?」勾著她的臂,渡邊笑容可掬地問。
「說了什麼?」順應對方的要求說,自覺有點呆頭呆腦的。
「彩總是這樣,都在等我開口。」渡邊抓住她的手臂的力度好像愈來愈大,山本希望一切純粹幻覺。「我跟小妹妹說,不要什麼都不說,否則下巴會變長。」
「不要亂說啊!」捏住她的手臂,渡邊笑瞇瞇地報復她。
渡邊美優紀看見她面露痛楚的面容後,滿意地嘴角上翹拉著她繼續前行。
山本彩覺得自己能夠跟眼前經常笑瞇瞇的人戀愛了這麼久,實在是世界上最讓人不解的迷團。
至少她不明白自己為何常常有脫力無奈的感覺,腦裡卻從沒有認真閃過唉累死人要分開這樣的念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而導致她對一切心甘情願,或許要花八十年去思考才行,思索直至山本彩和渡邊美優紀一起變為皺紋滿臉步履蹣跚的老婆婆為止。
美優紀,我的假牙呢。
彩的老花眼愈來愈嚴重一定是因為晚上偷看BL漫畫的原故。
笑了笑,山本彩覺得這樣好像也蠻有趣的。